我不知道四满是因为什么把案子压下来了。我不能不想到,假如那一次不是他装糊涂,案子真闹到上边去,大川真有可能进了大牢甚至掉了脑袋。即使事情没有那样惨,我们让他一个人独揽全部责任,几乎是默许他孤零零代大家下地狱,也是一群懦夫留下了永远的污点。我得承认,我没有他那样勇敢,只是帮他倒开水,替他洗鞋子,殷勤百倍地为他忙前忙后,但从头至尾没有说出那句最应该说出的话,也许是他最为期盼并且最能得到安慰的一句话:
“跑苏联的计划是我提出来的,要坐牢我跟你一起去……”
我犹豫过,但放弃了,于是永远没有机会再把这句话说出来。
我重新想起了这句没有说过的话,重温着面对大川的愧疚和感激,完全是因为我再次来到了太平墟,再次走在当年的小路上。如果没有这条小路的提示,我不知道还要忘记多少故事。我有点暗自心惊,不知道遗忘是怎么回事,不知道是因为我遗忘了这件事所以无从记忆;还是因为我不愿意记忆这件事所以如期地遗忘。我想起不久前看一盒录相带,带上有普通话和广东话两个声道的混录。我的录相机不太好,无法滤掉其中的一个声道,两种话音混在一起,让我什么也听不清。后来我尽力要求自己“只听”其中一种声音,奇怪的事情居然发生了:耳朵有了排除功能,广东话的声音渐渐隐去,直至完全消失。只是我一旦意识到“这盒带子实际上有两种声道”,稍稍放松一下自己的控制力,消失的声音就立即轰然而出,重新造成耳边的嘈杂一片。